偏生那叫朱厚照措手不及的岔子,终究还是撞了来。
张举那桩事犯了,遗孀在京喊冤,王亿、李思仁的供词都一股脑的道了出来,谁料竟牵三扯四的,终究是把张璁也带了出来。当日外头那些御史老爷们,倒似得了信儿一般,一封封说事儿的帖子递进府来,都道是张璁包庇了犯错的人;更有那胆大些的,连武定侯郭勋也捎带着提了,要皇帝把这两位一并料理。
那些奏本,竟如六月里的雪片似的,飘飘扬扬送进府中 —— 可偏这暑天的雪,到了正厅便没了半点儿动静,连个回话也没有。
内阁的几位阁臣瞧着不对,便要进宫里回明皇帝,谁想朱厚照总说 “身上不爽利”,都挡了回去。连着三次,才算得了准话,许他们进宫说话。
这日头毒得紧,晒得金砖地都发烫,连紫禁城那层层叠叠的琉璃瓦,都被晒得蒸腾起缕缕热浪,瞧着便觉扭曲晃眼。空气稠得像浆糊,吸一口都堵得嗓子眼发闷;
道旁那几株老槐树,叶子也蔫头耷脑的,边缘卷着黄边,倒似暮年的老人般没了精神。只听得蝉儿在枝上嘶喊,那声儿尖得扎心,非但解不了暑气,反添了满心烦躁,直往人骨头缝里钻。
英国公张仑穿了件簇新的石青蟒袍,腰间系着玲珑玉带,扣得严丝合缝。他虽年过五旬,步履倒还沉稳,只是这国公朝服看着体面,此刻却成了累赘 —— 里头的中衣早被汗浸透,紧紧贴在身上,粘腻得难受,每走一步,布料磨着皮肉,都隐隐作痛。身后小内侍捧着柄黄罗伞,一路小跑跟着,勉强遮了日头,却也把那点微风挡得严严实实。
他脸上沉得像秋水,目光望着宫道尽头那谨身殿的轮廓,心里头却似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,又沉又闷。前头引路的东厂太监田春,脚步轻得像猫,偶尔回头扫他一眼,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,竟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。
“英国公爷,” 田春的声音尖细,在这闷暑里飘着,带着几分刻意压着的诡秘,“陛下…… 咳,龙体欠安,耐不得久等。郭侯爷那事…… 唉,树大招风,树大招风啊。您老心里,可得先有个谱儿。”
张仑喉结动了动,从鼻子里哼出一声,算是应了。谱儿?他心里头却似有冰棱划过,冷冷一哂:郭勋这混帐!仗着祖上功劳与圣上宠信,平日跋扈些便罢了,如今竟蠢到与李福达那白莲妖人搅和一处 —— 这案子一发,平日里那么勋戚武将一个个上门求自己要保下郭勋,以免牵连到自己,可是他们也不想想现在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,等着看笑话、落井下石!尤其是那帮子文臣…… 想到这儿,他指节下意识攥紧,指甲都快掐进掌心。又吸了口灼热的气,强压下翻涌的心思:眼下最紧的,是保住郭勋这蠢货的命,可不能让他牵连太广。
至于张璁?有圣上护着,且那本就是文官们狗咬狗的勾当,自有首辅毛纪那老狐狸头疼,倒暂时成了自己这边的挡箭牌。
乾清宫的门帘被轻轻掀起,一股药香混着沉水香的气息先飘了出来。里头虽比外头阴凉些,却闷得慌,像关了一屋子的愁绪。殿里光线暗,几盏宫灯在角落燃着,把人影拉得老长,投在金砖地上,瞧着竟有些鬼魅。
张仑暗自吃了一惊:陛下竟真病了。
朱厚照并没坐在御榻上,只斜倚在一侧,身上搭了件明黄软绸常服,松松垮垮的。他脸色发白,颧骨却透着点不正常的红,嘴唇干得起皮。一个小内侍跪在榻前,捧着只金碗,用银匙舀了黑糊糊的药汁,小心递到他嘴边。正德爷皱着眉,时不时咳两声,每咳一次,肩膀都抖得厉害,像要把心肝都咳出来,气息也乱得很。
榻前下方,首辅毛纪、次辅王琼、内阁学士秦金、王宪早已站了许久。四人都穿得齐整朝服,便是在这阴凉地儿,额角也沁出了细汗。他们垂着头,盯着自己脚尖前的砖地,倒似四尊石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