凡日子共同浸泡出的“土壤的记性”,是那些消逝的生命曾经存在过、奋斗过、欢笑过的证明。
就在他沉浸在这片被唤醒的集体记忆时,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。是李经理。
“宋工,进度怎么样了?”李经理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,带着公式化的关切和不容置疑的催促,“土壤报告我看了,污染情况比预想的严重。总公司那边催得很紧,要求我们尽快完成污染清除方案,为后续进场施工扫清障碍。你那边,数据采集应该差不多了吧?清理方案什么时候能出来?”
宋岩握着手机,目光却无法从光谱仪屏幕上那氤氲的澡堂蒸汽影像上移开。屏幕上,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正仰头冲洗,动作舒展。他喉咙有些发紧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。清理方案?清除什么?清除这些渗入土壤几十年的汗水、机油、钢铁碎屑?清除这些在特定条件下才会艰难浮现的、承载着无数人生命印记的光影?将它们定义为“污染”,然后像处理工业废料一样彻底铲除?
“李经理,”宋岩的声音有些干涩,“数据……还在收集中。情况……比预想的要复杂一些。”
“复杂?”李经理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,“宋工,你是专业人士,评估工作要讲效率。土壤污染数据是硬指标,那些……嗯,一些非科学的现象,不能影响我们的专业判断和工程进度。总公司只看结果。你尽快把最终报告和清理方案提上来,推土机已经在待命了。”
电话挂断了。忙音在耳边嘟嘟作响。宋岩站在原地,脚下是泥泞的土地,眼前是仪器屏幕上顽强闪烁的往昔片段,耳边还残留着李经理冰冷的催促。一股强烈的撕裂感攫住了他。他是宋岩,拆迁评估工程师,他的职责是精确评估、高效推进,为现代化开发扫清障碍。可他也是宋国栋的儿子,是这片土地记忆的意外发现者和记录者。他手中的光谱仪,既是他职业的工具,此刻也成了刺向他职业身份的一把利刃。
他想起张卫国老人浑浊眼中深沉的痛楚,想起档案室里泛黄纸张上父亲那寥寥几笔的记录,想起光谱仪捕捉到的食堂分肉的喧嚣、技术比武的激昂、澡堂里的氤氲热气……这些,难道就因为它们无法被纳入评估表格,无法被量化成经济价值,就注定要被定义为“污染”,要被彻底清除、掩埋,最终彻底消失吗?
夜晚,雨又下大了。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窗户,发出连绵不断的声响。宋岩没有去档案馆。他坐在电脑前,将白天捕捉到的几段集体记忆影像进行后期处理,试图让那些模糊的光影和破碎的声音稍微清晰一点。他调出了在三号车间旧址附近捕捉到的父亲那段影像,将它单独放在一个窗口循环播放。
屏幕上,父亲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,背对着镜头,似乎在弯腰检查着什么。动作缓慢而专注。宋岩凝视着那个模糊的背影,想象着父亲当年的样子,想象着他最后回头喊出的那句话。是提醒工友“小心”?还是让工友“快走”?无论是什么,那都是一个生命在消逝前最后的印记,如今却只能以这种幽灵般的方式,在特定的雨水中重现。
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,轻轻触碰冰冷的电脑屏幕,指尖落在那个模糊背影的肩头位置。就在这一瞬间,屏幕上那个一直背对着的身影,影像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,头部仿佛极其缓慢地、要转过来一般。这细微的变化几乎难以察觉,更像是光影的偶然闪烁。但宋岩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骤然停止了跳动。他屏住呼吸,眼睛死死盯着屏幕,指尖僵在半空。
窗外的雨声更大了,哗哗地冲刷着整个世界。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宋岩苍白的脸,和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。职业的理性告诉他,这只是数据不稳定造成的影像噪点。可内心深处,一种无法言喻的悸动和巨大的悲伤,如同窗外倾盆的暴雨,将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