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是从傍晚砸下来的,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垮整个老城区。我从办公楼冲出来,伞被狂风撕扯得变了形,雨水冰冷地钻入领口,每一步都踏在浑浊的积水里。拐进梧桐街时,昏黄的路灯下,那个身影让我猛地刹住了脚步。
是老邻居王桂芬。
雨水把她单薄的棉布衫彻底浇透,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嶙峋瘦削的肩骨。她没打伞,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硕大的、鼓鼓囊囊的塑料袋,雨水顺着她凌乱花白的发梢往下淌,蜿蜒爬过毫无血色的脸。她茫然地站在一盏坏了的路灯下,浑浊的光勉强勾勒出轮廓,像一尊被雨水浸泡得快要融化的石像。她丈夫车祸走了还不到一个月,那场惨烈的意外似乎带走了她魂魄里最后一点活气,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在风里飘摇。
“王婶?”我顶着风喊了一声,声音被雨幕吞噬了大半,“伞呢?快回家啊!”
她迟缓地、极其费力地转过头,眼神茫然地聚焦了好几秒,才认出我来。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指了指旁边:“……捡、捡着了。” 声音虚飘得如同游丝。
顺着她手指的方向,我才发现路灯柱投下的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,蜷缩着一个人。或者说,是一团被雨水浸透的、微微发抖的脏污布料。是个少年,十八九岁的样子,头发一绺绺黏在额头上,脸上蹭满了污泥和难以分辨的青紫痕迹。他身上那件辨不出原色的外套破了好几个口子,露出底下冻得发青的皮肤。他双臂紧紧抱着膝盖,头深埋着,像一头被逼到绝境、只能蜷缩起来的小兽。
我的心头猛地一揪。这世道,哪里都有被踩进泥里的人。
“跟我回去,”王桂芬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一点,带着一种奇异的固执,她不再看我,而是对着那团黑影说,“淋死了。回家,有干的,有热乎的。”
少年猛地抬起头。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!漆黑的瞳仁在路灯残光的映照下,像燃着两簇幽暗的火,警惕、惊恐,深处却又有股野兽般的狠戾一闪而过,直直刺向我。
“走啊!”王桂芬见他没有反应,又提高了些声音,近乎一种命令的口吻,透着不容置疑的急迫。
少年迟疑了几秒,身体绷得紧紧的。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。终于,他动了,扶着冰冷潮湿的灯柱,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,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零件。他比王桂芬高出一个头多,站直了,那身破烂的衣服更显得空荡。他拖着一条腿,姿势古怪,每一步都牵扯着明显的疼痛。
王桂芬抱着她那沉重的袋子,转身就走,不再催促。少年沉默地跟在后面,隔着两三步的距离,像一条被雨水打懵、又别无选择的影子。雨水冲刷着他们一前一后、踉踉跄跄的背影,那画面莫名地让人心惊。
我站在原地,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,心沉得像灌满了铅。王桂芬带着这个来历不明的流浪小子回家?她家里还有两个半大的孩子!她自己走得出丈夫猝然离世的阴影吗?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?寒意顺着湿透的裤腿爬上来,我咬咬牙,也跟了上去。不能让她一个人。
推开王家那扇略显陈旧的大门,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、廉价消毒水和残留饭菜气息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。屋内光线黯淡,只有厨房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。客厅里散落着孩子的玩具书本,显得凌乱又压抑。王桂芬的大女儿晓雯,十三岁的姑娘,正抱着小她两岁的弟弟小明缩在破旧的沙发一角看电视。电视屏幕的光映在他们脸上,忽明忽暗。小明脸颊有不正常的红晕,时不时闷咳几声。
看到母亲带着一个浑身淌水、散发着浓重馊味和土腥气的高大陌生人进来,两个孩子都吓傻了。晓雯下意识地把弟弟往怀里搂得更紧,惊恐地瞪大了眼睛,嘴唇哆嗦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小明更是吓得把头死死埋进姐姐怀里,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