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曾泛起,就悄无声息地沉入冰冷的水底,无人问津。
直到有一天,我清理办公桌最底层那个堆满杂物的抽屉,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坚硬冰凉的小物件。拿出来一看,是一个小小的、白色塑料的药瓶盖子,边缘有些磨损,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。我想起来了,是王阿姨有一次打扫时,不小心从她随身那个旧布袋里掉出来的,滚落在我座位下。当时她慌忙弯腰要去捡,我说了句“我来吧”,她便不再坚持。这个被遗忘在角落里蒙尘的瓶盖,成了那段沉重过往在这栋冰冷写字楼里唯一的、微不足道的遗骸。我捏着它,塑料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。窗外午后的阳光明亮刺眼,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,在我光洁如新的桌面上投下清晰的影子。我和那个在昏暗楼梯间里蜷缩的身影,仿佛隔着两个互不相通的世界。这台名为“公司”的巨型机器以恒定的效率运转轰鸣,而我们,都只是其中微小而可替换的零部件。那只巨大的编织袋,那瓶长着诡异绿毛的酱菜,电话里那冷酷到令人齿寒的声音,都遥远得像一个沉闷压抑、醒来后只余空洞心悸的梦魇。
时间如同粘稠而缓慢流动的油脂,无声无息间,大半年滑了过去。一个周末的傍晚,超市生鲜区惨白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,临近打烊,广播里循环播放着甜腻的催促音乐。我推着购物车在打折的蔬菜摊前逡巡,目光扫过冷冻柜旁堆满促销酸奶的冷柜时,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侧影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视线。
是他。王阿姨的儿子,志强。
他身上那件深色夹克看着质地尚可,但肩头蹭着明显的灰痕,裤脚也皱巴巴地堆在鞋面上。购物车里孤零零地躺着两桶方便面,几根蔫头耷脑、打着折的黄叶青菜,还有一小盒最便宜的鸡蛋。他站在冰冷的酸奶柜前,眼神空洞地扫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,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,肩膀垮塌,脊背微微佝偻着,透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疲惫和颓丧。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,下巴上胡子拉碴,嘴唇干裂起皮。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,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,目光落在缤纷的酸奶盒上,却又仿佛穿透了它们,茫然地盯着某个虚无的点。他站立的姿态,竟隐隐重现出一种我曾在她母亲身上见过的、被生活重担压垮的佝偻感。
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,屏住呼吸。他毫无察觉。只见他呆立了足有半分多钟,仿佛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,才慢吞吞地伸出手,从冷柜最底层——贴着醒目的黄色打折标签那层——拿起一小桶捆绑促销的酸奶。他看都没看价格标签,只是随手将它丢进了购物车,动作僵硬而麻木。然后,他推着那辆装着寥寥几样寒酸物品的车,微微低着头,像背负着无形的枷锁,朝着收银台的方向缓缓挪去。背影在超市空旷明亮的白色灯光下,被拉扯得格外细长而孤寂。空气里弥漫着生鲜区特有的冰冷腥气。
那桶促销酸奶在简陋的购物车里滚动了一下,撞在那盒孤零零的廉价鸡蛋上,发出轻微的碰撞声。我站在原地,购物车冰凉的金属扶手紧贴着我的掌心。恍惚间,那个巨大的、装着发霉酱菜和浸透血汗的单据的编织袋,沉甸甸的影子,竟无声地覆盖在了他此刻推着的、同样空荡寂寥的购物车上。命运的齿轮咬合,发出只有灵魂才能听见的、沉闷而悠长的叹息。
我突然想起那个被清空、消毒、然后塞进别人杂物的储物柜,还有我抽屉深处那个冰凉的小小塑料瓶盖。所有被强行剥离、仓皇丢弃的昨日,是否都化作了无形的尘埃,最终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均匀,沉降在每一个逃亡者的肩头,无可遁逃?